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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的慾望底下,可能什麼都沒有?網路時代下的慾望模仿與混亂衝突

René Girard 的模仿理論

發佈於 # Philosophy # Self-Growth

又到年底了,新年你對自己許下了什麼願望?你想要什麼?

財富自由、被動收入、說走就走的旅行、Work-life balance、斜槓人生⋯⋯

這些詞彙我們都很熟悉。但如果有人追問:「你為什麼想要財富自由?」

你可能會說:「這樣我就不用再為錢工作了。」

「那你不用為錢工作之後,想做什麼?」

「呃⋯⋯做自己想做的事吧。」

「什麼是你想做的事?」

一層一層剝下去,你可能會發現一件令人不快的事:你很難說清楚,自己到底想要什麼。

那個你以為是「自己的慾望」,可能只是從別人那裡借來的。


一、理性是律師,不是法官

身為驕傲的人類,我們總以為自己是理性的動物。決定要買什麼、支持什麼立場、跟誰交往。這些選擇背後,應該都有一套邏輯在運作吧?都有一個「我的理性」在背後做主。

但神經科學和心理學的研究一再顯示:理性更像是一個律師,而不是法官。

我們的許多決策——尤其是關於慾望、偏好、立場的決策,往往是無意識的、社會性的、模仿而來的。理性的工作不是「做決定」,而是在事後(post-hoc)替這些決定找理由、做解釋、擦屁股。

這聽起來很反直覺。但想想看:你真的能說清楚,為什麼你想要那份工作、那個人、那種生活方式嗎?還是你只是「覺得」自己想要,然後事後找了一堆理由來合理化?

法國思想家 René Girard 在半個世紀前就提出了一個驚人的理論

慾望的產生往往不是原生的,而是模仿來的。


二、模仿的慾望

自柏拉圖以來,研究人性的學者就注意到人類驚人的模仿能力:我們是最擅長模仿的物種。模仿是學習的基本機制,神經科學家發現的「鏡像神經元」也證實了這一點。

但 Girard 注意到一個被忽略的面向:我們不只模仿行為,也模仿慾望。

我們以為自己想要某樣東西,是因為那樣東西本身很好。我們想要某樣東西,往往是因為別人想要它

一個玩具,在另一個小孩拿起來之前,可能毫無吸引力。但當你看到別人渴望它的眼神,你突然也想要了。這不是巧合,這是人類慾望的基本運作機制。

Girard 把這個過程稱為「中介」(mediation):當一個人的慾望影響了另一個人的慾望,前者就成為後者的「中介者」或「模範」(model)。

這在廣告行銷中特別明顯:產品不是靠自身的品質來推銷,而是靠名人來「中介」消費者的慾望。名人彷彿在說:「我渴望這個產品,你也應該渴望它。」

但所有的模仿都是壞的嗎?下面我們用「👍 外部中介」和「👎 内部中介」來說明。


三、👍 外部中介:安全的模仿

Girard 在研究文學作品時,特別分析了《唐吉軻德》。唐吉軻德之所以想成為遊俠騎士,不是因為他自主地想這麼做,而是因為他模仿了傳說中的騎士阿馬迪斯(Amadis de Gaula)。

但阿馬迪斯和唐吉軻德處於不同的世界。他們永遠不會相遇,因此永遠不會成為對手。

同樣的道理適用於桑丘(唐吉軻德的鄰居,後被說服成為他的侍衛)和唐吉軻德的關係。

桑丘之所以想當島嶼的總督,是因為唐吉軻德暗示他應該有這樣的慾望。但他們屬於截然不同的世界,唐吉軻德是複雜的貴族,桑丘是單純的農夫。

Girard 把這種情況稱為「外部中介」(external mediation):中介者和被中介者處於不同的層次,距離大到讓直接競爭變得不可能。

你崇拜蘇格拉底、模仿某個歷史偉人、追隨一個你永遠不會見面的精神導師。因為距離太遠,你不會「嫉妒」他們,只會單純地想效法他們。

外部中介是安全的。它不會製造對手,只會提供方向。


四、👎 内部中介:危險的模仿

但當中介者和你處於同一個社會空間時,一切都變了。

同事、同學、同溫層的朋友、社群媒體上你關注的人——他們都是「內部中介者」(internal mediator)。距離近到足以產生直接競爭。

當你模仿他們的慾望時,你們就開始渴望同樣的東西。而當兩個人渴望同樣的東西,他們就成為對手。

這就是「內部中介」——中介者從你的世界「內部」影響你,因此很容易成為你的對手。

中介類型距離競爭可能性心理狀態
外部中介遠(時間、地位、社會圈)不可能崇敬、效法
內部中介近(同一社會空間)幾乎必然嫉妒、敵對

一開始,你只是想要那個東西。但在競爭的過程中,你漸漸忘記自己為什麼想要它。

你的注意力完全轉移到「擊敗對手」這件事上。

物件本身變得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贏。

當所有人都忘記了原本的目標,只剩下彼此消耗的競爭。失去初心的慾望,注定只會是一場沒有終點的內卷遊戲。


五、形上學慾望:想成為別人

你以為內卷競爭已經夠可怕了,但模仿慾望可以走得更遠。

Girard 描述了一種更深層、更具毀滅性的慾望型態:形而上學的慾望(metaphysical desire)。

這時候,你不只是想要中介者擁有的東西,你想要成為中介者本人。

想想社群媒體上的網紅崇拜。消費者不只是想要網紅推薦的產品——他們想要網紅的生活、網紅的魅力、網紅的存在方式。產品只是一個象徵,代表著「成為那個人」的更大慾望。

但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。你永遠無法成為另一個人

於是,中介者從模仿的對象變成了最大的障礙。你越想成為他,就越意識到他的存在阻擋了你。這種挫折感轉化為怨恨。

Girard 認為,這一切的根源是他對自己的不滿。他不想要任何特定的東西,他想要成為另一種人。但每一個他遇到的人,都提醒他這個願望永遠無法實現。

於是,所有人都成了他的敵人,不是因為他們做了什麼,而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鏡子,映照出他無法成為的自己。


六、替罪羊:暴力的出口

當模仿慾望在群體內部中蔓延,衝突就會升級。

想像一下:一群人有越來越相似的慾望,這些慾望讓他們彼此競爭,張力不斷累積。如果沒有出口,這種暴力可能會摧毀整個社群。

這時候,一個古老的心理機制就會啟動:替罪羊機制(scapegoat mechanism)。

原本彼此敵對的人,突然把所有的暴力投射到一個特定的對象身上。原本的敵人變成了盟友,因為他們現在有了共同的目標:那個被選中的替罪羊。

當替罪羊被驅逐或處決,群體會感受到一種神奇的平靜。問題「彷彿」解決了,秩序似乎恢復了。

這個機制要運作,有一個關鍵條件:替罪羊永遠不能被認出是無辜的替罪羊。

他必須被視為真正的罪犯,一個犯下滔天大罪、理應受罰的怪物。只有這樣,群體才能心安理得地對他施暴,而不用面對自己的暴力本質。


七、基督教的獨特之處

替罪羊機制之所以有效,是因為沒有人知道它是替罪羊機制

在古代神話中,被集體處決的人總是被描繪成罪有應得的怪物。伊底帕斯弒父娶母,所以活該被放逐。故事永遠從迫害者的視角講述,受害者的聲音被系統性地壓制。

Girard 認為,基督教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:它把替罪羊的真相公開了。

耶穌受難的故事,在結構上與所有替罪羊神話相同:社會危機、群眾暴動、受害者被指控、被處決、和平恢復。但福音書的作者沒有站在迫害者那邊——他們堅持耶穌是無辜的。

「無辜的替罪羊」這個詞本身,在基督教之前幾乎是自相矛盾的:如果是替罪羊,怎麼可能無辜?如果無辜,怎麼會是替罪羊?

福音書的回答是:替罪羊從來都是無辜的。

這個揭露改變了一切。


八、尼采的見證

基督教真的這麼特別嗎?Girard 從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支持——一個強烈反對基督教的人。

尼采批評基督教是「奴隸道德」。它站在弱者那邊,推崇憐憫,貶抑力量。尼采認為這是人類精神的墮落,主張回歸前基督教時代的力量崇拜。

仔細想想,尼采的批評恰恰印證了 Girard 的觀點:基督教之所以「站在弱者那邊」,正是因為它揭露了替罪羊的無辜。在其他文化中,被群體犧牲的人是「罪有應得的怪物」;但基督教說:不,他是無辜的受害者。這就是尼采所謂的「奴隸道德」——拒絕為強者的暴力背書。

Girard 當然反對尼采的價值判斷。但他認為尼采是個天才,因為尼采看到了大多數人(包括大多數基督徒)沒看到的東西:基督教確實是獨特的。

尼采和 Girard 都同意基督教在人類歷史上是一個分水嶺。他們只是對這個分水嶺做出了相反的評價。

尼采認為它是墮落,Girard 認為它是啟示。


九、末世論:當替罪羊失效

替罪羊之所以有效,是因為人們相信它有效,相信受害者真的有罪,相信他的死亡真的能帶來和平。但一旦我們知道替罪羊是無辜的,這個機制就失靈了。

人類失去了傳統的暴力宣洩管道,但並沒有因此變得不暴力。我們只是不再能用舊的方式來結束暴力。

揭露替罪羊機制的代價是:人類被迫找到真正的和平之道,徹底放棄暴力,否則就會面對更大的災難。

馬太福音 10:34 :「我來不是要帶來和平,而是刀劍」(“Think not that I am come to send peace on earth: I came not to send peace, but a sword.“)。

Girard 認為,20 和 21 世紀是真正的「末世」時代。不是宗教狂熱者想像的那種末世(神降下審判),而是人類自己製造的末世:我們有了足以毀滅全人類的武器,卻失去了控制暴力的傳統機制。


十、演算法的放大鏡

現代社會有一個特徵讓情況更加惡化:它越來越平等化。

這聽起來很好,但副作用是:幾乎所有的中介都變成了內部中介。

以前你模仿國王、聖人——那是外部中介,距離夠遠,不會產生競爭。現在你模仿的是 Instagram 上的朋友、同行業的競爭者、意見相近的 KOL——全都是內部中介。

社群媒體的演算法更加劇了這個問題:

於是,模仿慾望迅速轉化為敵對競爭。替罪羊的獵巫每天都在發生,只是規模更小、頻率更高。每天都有人被公審,每天都有群體在享受那短暫的、虛假的團結感

當你對著螢幕生氣時,問問自己:

如果答案是後者,那你的憤怒很可能是一種替代性的競爭焦慮,你被拉進了一個其實不屬於你的戰場。


十一、如何逃離模仿的牢籠

讀到這裡,你可能會感到一種悲觀:如果連我們的慾望都是模仿來的,那我們還有什麼是「自己的」?

但 Girard 的理論也指向了一條出路。

意識到模仿,就是打破模仿的第一步。

當你下次感到憤怒、嫉妒、或強烈的渴望時,停下來問自己:

  1. 這個慾望是從哪裡來的?
  2. 我是在模仿誰?
  3. 那個人是外部中介還是內部中介?

很多時候,光是問這些問題,就足以讓那股衝動消退。因為你意識到:那不是你的慾望,那是你從別人那裡借來的。

另一個方法是刻意選擇外部中介

與其模仿身邊的同事、朋友、競爭對手,不如去模仿那些離你足夠遠的人:歷史人物、不同領域的大師、甚至虛構的角色。這種模仿不會產生競爭,只會產生成長。

你不需要參加每一場戰爭。

網路會不斷地把你拉進各種衝突、各種論戰、各種集體情緒的漩渦。但你可以選擇不被捲入。你可以關掉螢幕,回到你自己的生活,去面對那些真正屬於你的挑戰。


後記

我是因為 Peter Thiel 才認識 Girard 的。

Thiel 在史丹佛讀書時是 Girard 的學生,後來成為他最著名的追隨者之一。他的《從 0 到 1》整本書都可以用模仿理論來解讀:為什麼要避開競爭?因為競爭是模仿慾望的終極形式——當所有人都想要同一塊餅,大家就會變得越來越像,最後只剩下彼此消耗。Thiel 的建議是:去找那些別人還沒開始模仿的東西,去創造從 0 到 1 的價值,而不是在 1 到 n 的賽道上內卷。

寫這篇文章的時候,我也在反思自己有多少次被模仿慾望牽著走。那些我以為是「自己的選擇」,有多少其實是從別人那裡借來的?

Girard 的理論讓人不舒服,因為它逼我面對一個問題:什麼才是真正屬於我的慾望?

這不是要你變成一個沒有慾望的人。慾望本身沒有錯,模仿也是人類學習的本能。問題在於:你有沒有停下來問過自己,這個慾望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?還是你只是被演算法、被同儕、被社會期待推著走?

你的慾望底下,到底是對他人的純粹模仿。還是你真的有所思、有所感、有所欲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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